晌午時，烈日依舊當空，走出屋外，晴空一碧如洗，萬裏無雲，熱氣早已拂散了昨日大雨過後殘留的寒意</p>

“把一些雜草拔掉，就像這樣”杜小佟挽起窄袖，蹲在田埂邊，逐而拔去才剛冒出頭的雜草</p>

藺如勳微瞇起眼，放眼四周，到處可見一畦畦的田，田裏的水半掩著草</p>

“怎麽不先拔這個？”他探手抓了把綠草</p>

杜小佟側眼望去，臉色大變“你在幹什麽？誰要你拔秧苗的？!”她粉拳緊握著，有股沖動想要揍他</p>

“秧苗？這……不是草？”他比照她手上拔的，確實極為相似，真要論不像之處，大概就是他拔的比較長一點</p>

杜小佟皺緊眉，深呼吸了口氣，揚著手中拔除的雜草“這個才是雜草，你拔的是我上個月才剛種下的秧苗……一兩少爺，你的眼力可能不太好，麻煩你看仔細一點，千萬別再拔錯，否則我保證……你晚上連紅薯都沒得吃”</p>

“你在威脅我？”藺仲勳微瞇起眼先是冷嘲熱諷，而後威脅挾迫……不知道為什麽，他總覺得這循序漸進的手法，熟悉得令他頭皮有點發麻</p>

“我是在警告你，對能吃的東西再慎重一點，民以食為天，不分尊貴貧賤，饒是宮裏那沒用的皇帝，也得吃才能活”</p>

藺仲勳閉了閉眼，覺得自己像是平白被打了個耳光不過就是一株秧苗，她竟連皇帝都罵，就不怕隔墻有耳，他日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！</p>

“好歹是個皇帝，你那張嘴安分點”半晌，他只能擠出毫無殺傷力的警告</p>

“不過是個無能昏君”</p>

藺仲勳橫眼瞪去，懷疑她根本知道自己的身份，要不為何老是拐彎抹角地罵他</p>

正想再和她論理，突地有人牽了牛走近，喊了她的名字，她趕忙起身，上前和對方稍稍寒暄了幾句，正要牽著牛回頭，又有個人走來</p>

藺仲勳懶懶望去，只見這人穿著一襲長衫，看起來比先前那莊稼漢要稱頭些，模樣有點文弱，不過她臉上笑意多了些，也不知道在說什麽，她神色極為認真，不住地點頭，最終還朝那人欠了欠身</p>

誰呀，那家夥，竟能讓她這般客氣</p>

莫名的，心裏就有那麽丁點不舒坦，畢竟打一開始她就沒給他好臉色，對他一再防備一再驅趕，不過今兒個他倒是意外瞧見她的笑</p>

她的笑意是純粹的喜悅，盡避是他成了醜角惹她發笑，但她終究是笑了，所以說，和那家夥相比，他應該相差不算太遠，頂多是她待他的態度較不客氣罷了，他大人大量，不計較那些</p>

“……你幹麽一直盯著我？”杜小侈牽著牛蜇回，就見他目光動也不動地定在自己身上，看得她渾身不自在</p>

“剛才那人是誰？”他隨口問著</p>

杜小佟把牛綁在田邊的大樹下“他是鎮上的秀才，開了間私塾，教孩子們念書習字”</p>

“你讓幾個小家夥念書習字？”他微詫</p>

連白米都沒得存糧，她竟還讓幾個小家夥上私塾？</p>

啊啊……果真是個深思熟慮之人，眼光如此深遠，早已擬好了將來的計劃</p>

“念書是為了向聖人賢達學習，習字是為了日後方便”她走回田埂，見他動也沒動“一兩少爺，幹活了，還是你要像頭牛，讓我抽一下，才肯走一步？”</p>

藺仲勳無聲咂嘴，找著雜草“依我看，念書習字是為了日後考取寶名吧，但找個秀才學習，這也太不濟了”</p>

“誰跟你說，我要他們考取寶名？”</p>

“不考取寶名還讀什麽書？”</p>

“你別傻了，當朝有個昏君，考取寶名做什麽？要是一朝金榜題名，進宮後也只剩兩條路可以走”</p>

“喔，哪兩條路？”他不恥下問</p>

“要不是阿諛奉承，同流合汙，那就是清廉等著被斬”</p>

藺仲勳輕點著頭到底是她對官場有研究，還是這坊間百姓是恁地無聊，老拿宮裏大小事當茶餘飯後閑嗑牙的話題？但，他不得不說，她顧慮的完全沒錯</p>

打著清廉旗幟者，他會先誘之以利，動之以情，待對方上勾，他便以貪汙之罪處斬，至於打一開始就不安好心者，他會慢慢等對方結黨成派，等到羽翼豐滿了，他再一次處決，大呼過癮</p>

對他而言，這是一場游戲，文武百官都是他手中的棋子，玩膩了，扔了便是</p>

“不過，有些事也不能全怪無能昏君”</p>

藺仲勳無言望著她，覺得這句話並沒有安撫到他，反而覺得又被打了第二個耳光，令人痛心的是，他無法反駁他確實是個昏君，是為了當昏君才坐在那把龍椅上</p>

“有太多人考取寶名，只因貪取榮華富貴、權勢地位……也許是太多不在乎民間疾苦的官，才會讓昏君聽不到民間的哀嚎”杜小佟低嘆口氣“也許兩年前昆陽城大旱，皇上根本就不知道，要不怎會忍心放任昆陽城到處有餓死骨，甚至差點引發瘟一疫”，</p>

藺仲勳垂著眼，想起燒餅油條說過的話“這世道自有天命，誰都違逆不了”</p>

就算他派人開倉賑災，救了昆陽百姓，他們最終還是會死於瘟疫，就算他提早處理了瘟疫，他們又會死於蝗災……他試過了，試過了數十回，天命自有定數，就算他能擋，卻只是一時，該死的人數，永遠都不會變</p>

“是嗎？要是每個人都這麽想自然是改變不了，但要是每個人都想要改變天命，難道還有改變不了的道理？”</p>

藺仲勳怔忡擡眼，對上那雙柔媚此刻卻淩厲的眸</p>

“那是不可能的，人是自私的，自掃門前雪，豈會管他人瓦上霜”人性是黑暗而自私的，這一點他比誰都肯定，饒是她也反駁不了但他知道她並非自私之人，她要是自私，就不會收養那幾個孩子，還讓他們上私塾</p>

“那倒是”她苦澀哼笑了聲，不再開口，踏進水田裏，拔著雜草</p>

藺仲勳瞅著她的背影，月兌去鞋子，踏進水田裏，一開始覺得有點微寒，但多走幾步後，似乎一股溫熱從泥濘的泥底傳出</p>

田裏有股似腐非腐的氣味，隱約還夾雜著一股青草般的清新，艷陽底下，一望無際的田，卻只有一小部分長著綠苗</p>

“小佟姊，這兒的田都是你的？”他走到她身旁問著</p>

“不是，只有這兩畝”她指著長著綠苗的兩畝田</p>

“那其它的是別人的……你栽種的時間似乎和別人不同？”難道這就是霜雪米好吃的秘訣？</p>

“本該這個月才栽種，那頭牛也是鄰居跟我借的”她意興闌珊地應著，始終彎著腰，有時手拂過那翠女敕的秧苗，有時俯近嗅聞著氣味</p>

藺仲勳有樣學樣，只覺得秧苗極為細女敕，至於氣味……若有似無，和太多氣味攬在一塊，他也分不清</p>

“喔，那牛是不是可以殺了，晚上加菜？”他渴望吃肉，就像秧苗渴望著水</p>

杜小佟冷冷擡眼“你跟牛，我會選擇殺了你加菜”</p>

“那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”這生死自有定數，不是她想殺就殺得了，還是別白費力氣的好是說……她那眼神會不會太認真了些？</p>

杜小佟一副他是爛泥塗不上墻的表情“牛可以犁田，幫我整田好耕種，而你能幹麽，連秧苗和雜草都分不清……餃子都比你強上百倍，他拔雜草的動作可比你快多了”</p>

拿一個六歲的娃羞辱他？不，等等——“你讓餃子下田？”他問</p>

“想活就要動，想吃就得工作，這是天經地義的，不是嗎？”她逕自往前走，腳步沒停，手上的動作更是利落“他們早上上私塾，下午到田裏幹活，活動活動筋骨總是好的”</p>

“那方才的秀才跟你說什麽？”他突問</p>

“只是問了包子身體好些了沒”她猛地回頭，一臉不善地道：“一兩，你話很多，要不幹脆我出個題目給你猜猜”</p>

他話多？他有嗎？藺仲勳無法確定</p>

“我問你，一只牛有四條腿，要是把尾巴也加進去，總共有幾條腿”話落，她逕自朝前走去，不打算跟他閑話家常</p>

藺仲勳怔愕地望著她的背影，不敢相信她不過是貧戶之女，被賣到王家當童養媳，最後甚至成了個被休離的寡婦……她怎能問出這般聰慧的問題？</p>

幾條腿？這話不過是暗喻著尾巴終究是尾巴，不管有幾根毛，不管有多粗，也不可能變成腿……意指人有幾分本事，只管善盡其職，莫想越俎代庖……這女人，真的很有意思</p>

但再有意思，也不能再這般奴役他，嘲諷他，只讓他吃紅薯！雖說這紅薯的滋味確實不錯，但也僅只是不錯，不能餐餐吃啊</p>

忙完農活回屋，見到晚膳，他雖是不滿，但在杜小佟如刀般的瞪視之下，他只能勉為其難地咽下……誰要他紆尊降貴地跑到這兒受苦的</p>

回房簡單清洗過，他躺上床，直覺得她極不尋常，但是跟在她身邊，他卻又不知道到底要怎麽改變自己的命運總不能再這樣反覆下去，直到把自己給逼瘋……思忖著，門外長廊響起細微的腳步聲，走過他的房門外，踏進隔壁房裏</p>

棒壁房就住著四個小家夥，而這裏的墻太薄，隔壁一點聲響他都聽得一清二楚，就好比現在，他聽見——</p>

“包子，起來喝藥”</p>

一陣窸窣的聲響，他猜測是包子起身喝藥，而後再聽見杜小佟柔聲道：“身上都汗濕了，換件衣衫”</p>

“小佟姊，我幫包子哥換吧”那是燒餅打了個哈欠後的聲音</p>

“可是……”</p>

“先生說男女授受不親的，小佟姊你趕緊回去歇著吧”</p>

藺仲勳聞言，不禁淺抹笑意有趣的對話，才十歲大的小家夥，他到底懂多少？但聽得出燒餅極為敬重杜小佟，搬出先生說的話，不過是要趕她回去休息罷了</p>

而她刻意壓低的聲響，很溫柔很溫柔，教他莫名恍惚了起來，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，總有個姑娘也是這麽和他說話，像是怕被旁人聽見，總是把聲音壓得又低又小聲，他得要湊在她嘴邊才聽得清楚……</p>

誰呀？那到底是誰？</p>

一早醒來，藺仲勳有些怔忡，像是作了什麽再真切不過的夢，然等他一醒，夢碎得連片段都湊不齊作夢？他甚少作夢，更吊詭的——他撫了撫頰，果真還留著淚痕</p>

真是見鬼了，他竟會掉淚……到底夢到什麽玩意兒？</p>

他百思不得其解，索性起身梳洗，搭了件外衫便走到外頭，直朝後院而去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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